我抱着爷爷，小小的脸蛋贴在爷爷亚麻色的外套上，看着一边的大楼飞快远去，逐渐被田野替代，视野也开始上下颠簸起来。
待到停下来，我们已在一个被松树包围的园子中，眼前是几块高大的灰色的巨石，上面涂满了我看不懂的符号，红得像血。我从车上下来，仰着头问爷爷那石头是什么，接着，爷爷脸上便出现了记忆里仅存的，慈祥而又温柔的笑，就好像是那日天上的太阳一样，暖洋洋的。
忘了何时曾听闻爷爷年轻时因教育孩子严厉而被村里人称为“狠将军”，但在我记忆里，我从未感受到过爷爷的威严，仅有的，便是同那日一般的温暖的笑。
“你长大了会知道的。”我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，见爷爷便握住我的手，拉着我离开了。
接下来的记忆便模糊起来。我们沿着坡爬山，快到顶时有一座楼阁，穿过铁门便到了山上。只记得山上有许多棵殷红的数，叶子落了满地，像是成千上万只鸭子走过的足迹，我便将我的脚落在叶子上，指着脚让爷爷看，爷爷回过头……接下来便是一片空白了，我想他当时应该在笑，可我想不起来了。
儿时，记忆中仅有的最清楚的记忆便是这些。爷爷还带我去过各个园林，去过虎丘，去过上海，但那些记忆早已是一片混沌，最深刻的便是他脸上的笑。
长大些后，一日跟爷爷出去吃饭，其实，一般跟爷爷奶奶出去吃饭都是喜事或丧事，但我不记这些，我只记得是去吃次饭。但唯独那次我记得是去参加葬礼，而且我记得是谁的——因为那几天爷爷脸上没有笑。他只是坐在那里，低头盯着地上，或有时抬头不知看着何处。我呼唤他的时候，他便将脸转过来对着我，也仅是将脸转过来而已，因为我感到他的眼睛依旧不知望着何处，并不在这里。只是他的眼睛是红的，布满血丝，好似网一般，遮住了他的视线。印象中当时的爷爷看起来呆呆的，像个木偶。
那晚爷爷并没有回家，我再回去的路上问奶奶，爷爷在哪，奶奶没有低头看我，只是幽幽地说：“爷爷今晚不回来了，要守在那里。”也是那时，我知道我们参加的是谁的葬礼。
是爷爷的哥哥，爷爷仅剩的，最后一个哥哥。
那段时间后，爷爷看我仍只是笑，那笑似乎更热切了，但我看向他时，却总觉得是在远处望着他，迷蒙的雾包裹着他，我看不真切。
之后，祖宅拆迁，我和爷爷分开住了。又因为上了初中，和爷爷的交流只剩下每周去吃顿饭，席上他笑着对我说多吃点，我只是点点头，到现在依然如此。
听闻好友的祖父逝去，我脑中倏然闪过爷爷的身影，便绞尽脑汁回忆过去，但也仅剩下这些。在现在的我看来，那些应该是最宝贵的，无可替代的回忆，却被过去的我随意地扔在风中消逝了，想到这里，心中便一阵悲切。与爷爷最亲近的时光已经过去，如今我对他仅有的印象也只有笑了，别的竟是一无所知。如今想来，我不知他的年龄，不知他的生辰，不知他的过去，甚至曾经连他真正的姓氏也不清楚，我与他的联系也仅剩下祖孙的辈分和记忆里的笑了，何等的悲哀啊！
至此，心中痛苦之甚，逼得我想落泪。墨西哥人认为人有三层死亡，第一层是人的心脏停止跳动，这是生理上的死亡，第二层是此人的葬礼结束，亲朋好友都离开之时，他在社会上的身份便消亡了，第三层是世上最后留有他记忆的人丢失了记忆或者也逝去了，这时，他便真正死去了。想来，我与他的年岁差了约莫50，如若有一天，当他也化作了一方灰色的石头……
啊！这是我不敢想，也不愿想的。
我只希望他的笑能在我脑中印得更深一些吧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