熟悉的陌生人

在我和世界之间，你是海湾，是帆，是缆绳忠实的两端。陌生人，陌生人，你也是我最熟悉的一条河。

熟悉大都来自对自身生活的投射。美丽是个宏大陌生的概念，可具体到门前的稻花船帆，就分明在目。毕竟“一条大河波浪宽”，不是万里长江，而是无论你是哪里人，家门口总会有的那条河。当我们谈论河流的时候，实际谈论的是儿时从河中钓起的鱼虾，水流过指缝的光滑，阳光照射时的波光粼粼，甚至有些刺眼。你念起“河流”，就有水汽扑面而来。你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，也自然担得起一声“熟悉”。这些词语，作为集体潜意识与基因记忆，是共有的诗和信仰。那些你以为独有却失落了的记忆，有时去追，有时后退，实际各有寄居。万世之后而遇一大圣知其解者，是旦暮遇之也。对陌生人，你觉得理解他，那就是熟悉的，哪怕相隔半个中国，百里万年。

我曾喜欢这样熟悉的陌生人，三缄其口，又四海生风。听到陌生人在小区兴高采烈地拉二胡，不是任何名曲的片段，声音中也毫无衰颓之气。你站在楼梯间的窗口不知不觉听完一整曲，想鼓掌，又觉得太矫情，而演奏没有谢幕，演奏者只是短暂，无意识地撇你一眼，就各自掉头走开。陌生人还是陌生人，不去想何时能再会。但有一天那曲二胡再响起来的时候，哦，这是我熟悉的快乐。

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式的熟悉而陌生，我也喜欢“相逢意气为君饮，系马高楼垂柳边“的熟悉陌生。听起来挺俗气的，那我索性再俗气一点，就是武林大会。具体来说，就是一个人走进城市陌生的月色，然后倾听一场呼吸与共。即便是陌生人，因为志趣相投，聊得开心。唧唧喳喳，热热闹闹，是场盛会。最妙的当属余光中的诗“我的怒中有燧人氏，泪中有大禹，耳中有涿鹿的鼓声”，“我的水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”。太妙了，说不清。说不清究竟是陌生的词语搭配，还是熟悉的豪情浪漫。

与其说是共有的部分造就了熟悉，倒不如说其实是陌生催化了共有的部分。与陌生人相遇，我们可以直接谈最伟大的信仰，最深的孤独，谈梦想，谈宇宙洪荒，引为知己，当叹是熟悉的陌生人。但当浪漫的灰烬落下，我们成为熟悉的好友，开始谈起入睡的时刻，衣服的价格，换季的小疾病，才发现，你以为懂了对方，又觉得他不是那个意思；你以为要落泪了，只觉得眼泪根本无处落下。落在实处的人往往千差万别，只能叹一句，确实是熟悉的陌生人。这也符合顾城的起意，远和近。

可能熟悉和陌生只是相对的概念，也可能只是如来说世界，是非世界，是名世界。

我在想，顾远山去到白马村的时候，究竟是熟悉还是陌生。不知道，想不通，我们不熟。可这不影响我想象那个在他的故事里，原始快乐，水汽氤氲，似能通鬼神的温州小山村。

很多年之后，河水不复返，但每一滴雨都踩进你泥土的经脉。

在我和世界之间，你是鸿沟，是池沼，是盾牌上永久的图案。